我何难掩对“大集体”憎恶——警惕基层黑恶化与大集体回潮合流
2018-10-21 10:10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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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灾难看似远去,但并未终结,犹如病灶尚存,病魔潜伏,随时卷土重来。所谓“日光之下,并无新事。”

日前,有媒体再度翻炒《浙江省18位乡村干部联名致全国农村干部群众的倡议》,意图撩拨起久远的大集体情愫,点燃重回大集体火焰。当然,也不排除奉旨行事,施放“孔明灯”以窥舆情。

无论何种情形,多年来,从江湖至庙堂,中国社会一直涌动着一股重回大集体的暗潮,而如今借“公”之风,再度扬波掀浪,自在情理之中。

然而,对大集体我有着刻骨铭心的痛,也就难以掩饰自己的憎恶!

一、大集体下的霸凌

我的母亲小时候(上世纪四十年代初)在湘南老家被蛇咬了一口,落下终生跛脚的残疾。家中为了照顾她,特别送她多读了几年书,在村中算个“女秀才”。大集体狂潮席卷中国时,她在村小学协助教学。

1960年,母亲嫁到了桂北农村,因村中小学早安排了大队干部的亲属教书,母亲只能参加日常大集体劳动。又因母亲身有残疾,日工分被定为6分。

在那个计工分的年代,不公的等级以公平的名义公行。村中男女年满15周岁后统一参加集体劳动。一个工日(即参加完早上6点出工到8点收工,上午9点出工到12点收工,下午2点出工到6点收工的全天劳动)男女工分被划成不同等级,其中男性依次分为5至12分的等级,女性分为4至10分的等级。这种工分划定,看似量力而定,其实比拼的是家庭势力。谁家族势力强,家中人多,拳头多(即男性劳力多),或有亲人吃国家粮的(即当干部,有权势的),参加劳动工分就定得高,相反,就定得低。而定分高低直接关系着一年分得粮食的多寡,也就关系着一家的温饱。

村中每年春节前会召开一次村民大会,专门讨论村民定分。那是村中最重大的会议,因为定分如何决定着下一年自己劳动所得。于是比嗓子,赛拳头,竟实力,甚至暴力冲突都是常有的事。这种场合,村中弱势者根本没有说话的份,那些拳头多靠山硬(有人吃国家粮)的家族垄断了话语权,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,有谁胆敢对他们的动议提出质疑,当场回敬的不是怒骂就是拳头。村干部多是他家族的人,或听他家族话的人,否则当不了村干部,当上也别想干得长。在这种群众被他们唬住、干部听他们摆布的情况下,讨论村民定分的大会,就成为他们意愿合法化的过场。

当然,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集体,不仅定工分如此,一切村中重大事务,包括一些资源分配、处置等等,都由强势家族通过村干部来决定,有的表面会召开村民讨论会,但实质与村民意见无关。

在这样的情况下,村民日常参加集体劳动,那些轻松活通常给了家族势力大工分高的,而那些重、脏、累的活却落到低工分者头上。又因大集体日常耕田锄地,并不总是要比拼体力,更多是比拼勤与懒。那些能拿高工分的,倚仗家族势力,在大集体劳动中惯于偷奸耍滑,所以一年下来在集体劳动中享尽轻闲,不给集体做什么贡献,而将体力省下用于了自家自留地上。那些拿着低工分者,通常家族势力弱,担心受人指责,或受强势家族人欺侮,同时他们也期待来年定分能定高点,于是在日常劳动中就特别卖力,事实上承担着集体的主要劳动。

我母亲因为跛脚,干重体力活确实难比正常成年妇女,所以被定的分是成年妇女中最低的。母亲深愧自身残疾,平日干活不仅出工在前,收工在后,而且整个做工中从不休息。那些强体力者却常常做工聊天,甚至停工聊天,以致她们一个工日下来,所干的活还常常不到我母亲的一半。就是碰到挑担这种重体力活,我母亲通常一担挑100来斤,别人虽一担能挑150来斤,但经常是我母亲挑了两担,她们却一担还慢悠悠在路上。所以,一年下来,真正为大集体所做的事,我母亲远胜过那些拿10分的妇女。尽管如此,我母亲还经常受到那些强势村妇的羞辱,无端遭受她们的嗘落,成为她们的出气筒。

我小时曾多次看到母亲,从集体劳动回家后,偷偷躲进房中,坐在床前,双手捶打着自己的残脚,将头深埋进双膝间,全身抽搐地呜咽。那种不愿让外人看到,甚至不愿让自己孩子们看到的压抑痛苦,令我刻骨铭心。

当然,在村中大集体受到母亲相似待遇的还有“四类分子”,家族势力弱又身体差点的人。而这些人恰恰是平日集体劳动中干活最多、最脏、最累的。可见,这种外在所谓公平下的大集体,掩藏着多么血淋淋的劳动霸凌。

在大集体中,与劳动霸凌结伴的还有资源霸占,机会垄断等等不公。一切有利可图的事,都得经过村中强势家族村干部的筛选、决断,村中一切人财物皆由他们掌控,全村人的命运皆操持在他们手中,甚至在文革还直接可决定村民的生死。就是孩子上学,他们都宁可让本家中那些读书不行的废物充数,也不让村中学习优秀的人升学。在这样的大集体下,村干部就是土皇帝,就是村中的活阎王。

二、谁在向往大集体
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推开联产承包责任制时,阻力最大的就是这些原来的村干部及其家族,后来政府强令推行,他们才不得不落实。

包产到户第二年,那些原来在大集体中工分最低的人家,生产收成是最好的,他们成为了首先解决温饱的人。而原来大集体中拿高工分过悠闲日子的强势家族,生产长年处于村中下等水平,生活出现比大集体时代的明显倒退,他们进而怪罪包产到户,认定这是复辟资本主义、

直到80年代后期,我有一年从北京回家过春节,碰到昔日的村干部,闲聊中谈到农村承包制时,那人竟破口大骂邓小平,极为向往毛时代大集体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。

这些当年大集体时期的村干部,信奉的是家族人多的拳头,讲究的是操纵村民命运的权谋,利用的是谎言洗脑下的愚昧,凭倚的是对村民生死掌握的恐惧。他们虽只是小小村干部,却浓缩着中国千年帝王统治之术。

三、大集体样榜村

中国自上世纪80年代落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,在全国保留大集体的村落据调查约有九千余个,多年来常被媒体报道,取得了所谓辉煌业绩的大集体村落有十几个,而河南的南街村、浙江的航民村与天津的大邱庄,在大集体村落中显然具有标杆性地位。

据媒体报道,河南南街村是个保持大集体号称“共产主义农村”的村。2007年统计有848户,3180口人,1000亩耕地,总面积1.78平方公里。村里有26家村营企业,诸如拉面工厂等。1984年,村办企业的总产值只有70万元, 到2000年是14亿。 这种发展速度是16年增长2100倍。用南街村书记王宏斌的说法:南街村的发展速度,远远超过了因改革开放发展起来的明星城市深圳的速度。但是村里不允许办个人的商店及私营企业,也不允许从事卡拉OK等营业。这是因为,上述的营业被认为不利于贯彻集体主义。

然而,在高速发展的耀眼数据后,却隐藏着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。据南方新闻网《南街村真相》 (http://www.kaoyansky.com/archiver/index.php?tid-404647.html)的报道:2003年5月,南街村主任王金忠因病死亡。清理其遗物时至少发现了2000万现金及多本房产证。追悼会当天,有几个抱着小孩的王的“二奶”来到现场,对王生前拥有的财产提出要求。

从近年来媒体不断报道的消息来看,与南街村类似,全国那些保持“大集体”的村庄,在经济发展中都先后暴露出干部腐败、资产流失、产权私化、经济低效、产业落后、发展乏力等等问题。许多号称明星村,事实上已经出现资难抵债情况,并且早已通过股份转移,不是大集体所有制了。

在这些经济问题之外,我还发现大集体村庄的村民普遍存在胆怯、畏惧、压抑的情况。

我曾因事先后于1995年与2000年到过南北两个大集体明星村,并住过一段时间。在与村民的交往中发现这两个南北相隔千里的村,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:村民言谈除了家庭日常生活与所从事的工作外,很少谈及庄外社会与国家的事情,甚至对村中事务也很少谈起。有几个跟我熟识的村民,平日谈话,只要有第三人在场,就尽量不说话,实在要说,就一概不谈身外的事,只说些柴米油盐及娱乐生活的事。这给我感觉有些特别。于是我在南边那个明星村时专门单独约一村民喝茶聊天,引出些村中事务的话题,结果那村民立马警觉,条件反射性地环顾周围,在确信没有第三人,才低声跟我讲述村中裙带关系、门阀帮派、以强凌弱,权黑勾结,腐败滥权、眼线密布、互相监督、人人自危等等情况。其中流露出的压抑与愤恨,让我深感震惊。我发现,在这些光鲜亮丽大集体共同富裕的外表下,包裹承袭着当年文革大集体的污秽。村民在讲完后,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外泄,否则他家族就无法在村中呆了,甚至全家还有生命危险。那种恐惧心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而这种情形在北边明星村也惊人一致。

可见,这些曾经耀眼的大集体明星,依然没有脱去昔日大集体魔性而蜕化成现代文明的天使。

四、警惕基层黑恶化与大集体回潮的合流

对于农村大集体回潮问题,早在1998年12月我陪前中宣部部长、中国村社促进会会长朱厚泽先生考察桂北两个所谓现代化农村时,就发现问题的端倪。

当时,一个村利用交通便利与经商传统,乘改革开放东风,自发发展成了附近几县的经济贸易集散地,并且在村中办起了多家加工厂。于是村民普遍较富有,当年就家家盖起了小洋楼,并且家家有小车。村干部都是村民轮流义务出来值班服务的。

而另一个村庄,由于是水库移民搬迁的,国家补助了大笔款,村委于是统一规划,统一设计,统一建设,总之一切都由村委统一来安排管理,是典型的大集体村委主导型农村。那里的村民虽然住着小楼,但经济后继乏力。村委强调,如果将移民款给村民,让村民自主经营发展,那很可能就全部浪费了。村委对大集体管理有强烈的意愿与信心,并对村民胆敢反对采取各种方法压制,甚至利用黑恶势力威吓控制村民。

参观结束后当晚,我陪朱老散步时,他说:现在一些有点资源的村庄,村委干部们有强烈重回大集体的愿望,这有人性的恶与制度的罪的根源。这些村干部通常背后有着强势家族甚至黑恶势力支撑。所以,中国农村发展需要警惕基层黑恶化与大集体回潮的合流。

朱老这番话当时我体会不到其深远的洞悉力。今天看到浙江18村干部倡议及媒体的重炒,猛然醒悟到其中真谛。回望中国过往大集体的累累不堪,再看今日大集体中的种种肮脏,我相信,无论以怎么高大尚的理由来回潮大集体,都经不起历史与现实的拷问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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